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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暗許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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蕭雨飛出了竹林,知道有幻月宮主從中作梗,自己要想與可情相見恐怕是再不能夠,不由心中堵得厲害。路過那斷腸院,想起昨日可情所講有關歷代幻月宮主的恩怨事,只覺意興更蕭索。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:“師妹身為第四代幻月宮主,心冷如冰,不知她將來的終身大事能否如願?象她這樣的冷美人,恐怕不會為情所困吧?天下又有哪個男子能讓她動心?”

慢慢踱回房中,卻意外地見到窗下立著一個淺黃衣衫的倩影,卻不是可情是誰?心中一陣狂喜,還唯恐眼睛花了,連忙一個箭步跨進屋去:“可情,是你麽?”可情轉過身來,勉強笑道:“對不起,蕭公子,昨晚我失約了。”蕭雨飛喜道:“我不怪你。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已,一定是宮主她逼你——”

“不,”可情打斷了他:“宮主她沒有逼我,是我自己不想再見你。你對宮主說的話,宮主都轉告我了。我想讓你知道,有些事一廂情願沒有用。我很感激你的錯愛,但很後悔這兩日的言行。你若一意孤行,將來也不過是一場空。”蕭雨飛沈默。此刻聽可情親口如此說來,就如一股寒流從頭頂直流進心裏。

可情低著頭,咬著嘴唇道:“我還有許多事要辦。你昨夜一夜未眠,不妨先休息一會兒。”蕭雨飛凝視著她道:“你怎知我昨夜一夜未眠?”可情臉微紅,掩飾地笑笑:“哦,我是聽噙香所言。”蕭雨飛道:“我心裏很亂,豈睡得著?”

可情道:“我可以先點了你的睡穴。等你一覺睡醒,也許什麽事就都已過去。”蕭雨飛笑道:“好,你點吧!”果真脫靴上床,老老實實躺下。心中暗想,等會兒她纖指與自己肌膚相親,不知是何等滋味。卻見可情慢慢走近床前,食指緩緩伸出,在距蕭雨飛“黑甜穴”半尺處淩空一點。蕭雨飛頓時睡著了。他睡著時就象一個孩子,臉上還帶著失望之色,似乎在臨睡那一瞬間才發現原來可情的纖指並未能點到身上。

可情給他蓋好錦被,輕柔而體貼。她走出房去,外面晨霧已淡。她心事重重走進一個庭院,院中百花盛開,蜂飛蝶舞,花香侵透窗紗。這裏竟已是冷香小築。

可人、可心、可思早已在等著她。可情道:“怎麽,還沒有可情的消息麽?”可心垂下頭去,低聲道:“沒有。”可情憂慮地道:“其實,我早知那瓶焚心斷腸散是她拿去了,我並沒有追問她,她又何必出走?”

可心低聲道:“有件事我們一直沒敢向宮主稟報,在四妹出走的前些日子,我們就發現她——她——懷孕了!”

“什麽?”可情嚇了一跳:“你說的可是真的?”可心道:“我怎敢欺騙宮主?四妹不但懷了身孕,而且已有六、七個月了。”

可情臉色微變,沈思了一會兒,道:“看來,這個與情姐相好的男子必非我冷香宮中人,亦非武林名門正派子弟。情姐盜藥必與那男子有關,那人多半是在利用情姐而非真心待她。”

可人道:“何以見得?”可情道:“‘焚心斷腸散’同‘絕情酒’並為天下毒王、毒後,僅為冷香宮特有,她盜藥後便即出走,可見這與那個與她相好的男子有關。這男子必非冷香宮中人,也非名門正派子弟,否則既與情姐相好,何不公然遣媒求親?不好,若是如此,那情姐此去必有被滅口之危險!”可人等三人頓時臉色大變。

可情想了想,道:“俗話說,虎毒不食子,情姐已有了那人的孩兒,至少在孩子出生之前她是安全的,我們還有時間尋找。情姐的武功在你們四個中間雖算不得最高,在江湖上也算得一流好手,她的侍女韻兒也跟去了,韻兒是個鬼靈精,有她照顧情姐又多了幾分安全。不過,你們且莫讓夫人知道這件事了,夫人執法甚嚴,若知道情姐出了這種事,必不會饒她,你們明白麽?”可人等三人齊聲道:“明白。”

可情道:“你們馬上就派些可靠的人四處查找。唉,情姐出了這麽大的事,我竟會不知道,若她出了什麽事,豈非是我的過錯?”

可心等人流淚道:“這怎能怪你呢?那幾個月你一直在斷魂崖上練功,都怪我們太疏忽了。”可情道:“你們也不要怪自己了,事已至此,急也無用。”可心等低聲道:“是!”轉身告退。

可情見三人去遠,不由輕嘆一聲,臉上泛起憂煩之色。走上臺階,輕輕推門而進。驀地,她呆住。屋中竹椅上已坐著一人,正端著一杯茶慢慢品嘗。她呆了一呆,勉強笑道:“你怎麽在這裏?你什麽時候來的?這是宮主閨房,你豈能隨便進來?”蕭雨飛笑道:“就在方才,你們談話的時候。反正,你冷香小築的窗子每天都是開著的。”

“可我明明點了你的睡穴了,你——”可情道:“莫非你也已練成‘移穴換位’?”蕭雨飛道:“不錯,同你一樣,雖然年紀不大,卻因在未出娘胎之前,都由母體修習了‘胎兒護體神功’,所以內力的根基遠比一般人紮實。”可情驚道:“你怎知我修習過護體神功?”

蕭雨飛道:“因為你的內力遠遠超過了你這個年齡所能達到的極限。若非你剛才施出了隔空點穴的上乘內功,我還不會懷疑到你就是我的師妹!胎兒護體神功固然奇妙,卻很危險,你的母親若非一代武林高手不能修習。可十幾年前能算得上頂尖兒高手的女子能有幾人?你母親當然算得上一個,梅花門門主梅萼君的妹妹、我師伯李嘯天的夫人梅如雪不僅是十幾年前武林中有名的美人,還是一位有名的武林高手哪!對不對呀,幻月宮主!”“可情”垂下頭去,輕聲道:“原來你已什麽都知道了!”

蕭雨飛道:“是,我已知道。在吟露園的第一個晚上,我便有一點奇怪,象師妹你這樣的雅人,為何要熏那麽濃的檀香?現在我明白了!只因你身上有一種奇異的香氣,你怕我聞出來,所以就熏了檀香。其二,可情作為幻月宮主最心腹的使女,我卻一次都沒有見你們同時出起過,這不合情理。而當可情帶我在冷香宮中行走時,我感覺她並不象一個宮中使女,卻是宮中主人,那氣態是自然而成,掩飾不了。而且我總模模糊糊覺得你們兩人雖然面貌不同,氣質、身段卻有著太多的相似!”“其三,在梅谷初遇你時,我發覺你武功之高與我不相上下,而同為護花使女的可人、可心、可思她們的武功卻比你差得太遠,這豈不奇怪?再加上你剛才那手隔空點穴的功夫,我就更覺不可思議。我曾聽我爹講,師妹博學多才,不僅武功高強,而且還精擅易容與識別天下毒物,焉知可情不會是你易容改扮而成?恰巧剛才我又想與你開個玩笑,竟歪打正著發現了你的秘密,否則我豈不是到現在還蒙在鼓裏?我又怎會想到,極力阻撓我與‘可情’的師妹就是我心中的‘可情’呢?”

幻月宮主默然半晌,緩緩道:“你果然很聰明!但——你卻做錯了。”蕭雨飛急道:“就算是錯,我也心甘情願。但你,你扮成兩個人來試探我又是為了什麽?”

幻月宮主將頭扭向一邊,淡淡道:“不,你錯了,師兄,我們都錯了!護梅使女可情忽然失蹤,我為了遮掩才不得不假扮可情時時在宮中谷內走動。前些日子,我爹出谷之前叮囑我說,蕭師兄初出江湖,將要送一件重要物事到梅谷,叫我一定派人前去迎接,我一時貪玩好奇,恰逢那日又輪到可情巡谷,就假扮可情到谷口去走了一遭,沒想到正好遇上了師兄。當時興之所至,與師兄開了個玩笑,不料竟會引得師兄誤會,一步步誤入歧途,實是小妹之過。我有所察覺之後,心中憂慮,才會引你到吟露園相勸。”

蕭雨飛神情激動,忽然沖動地伸出雙手握住她雙肩,大聲道:“不,這不是你的心裏話。我已說過,我一定會去月家退親,我,我雖非你,可卻能感知你心中所想!”

幻月宮主目中已有淚光,卻冷冷地一字字道:“對不起,師兄,男女授受不親,我要進去換妝了,你——走吧!”蕭雨飛手一松,退了幾步,目中滿是失望與痛楚。他忽地笑了笑,低聲道:“對不起,師妹,我不是有意輕薄,請原諒我的失態。”

他轉身向冷香小築外走去,沒有回頭。行不多遠,卻聽一縷嗚咽、低婉、如泣如訴的簫聲從冷香小築中裊裊傳出,回蕩在空中——

天已黑了。冷香宮中已安靜下來。宮中“摘星樓”上燈火卻依然明亮。小樓春夜,有母女倆正對坐下棋。少女看上去美麗活潑;中年婦人風韻依舊。

紅衣少女一臉憂煩之色,重重放下一粒白子,忽然長長嘆了口氣。中年婦人道:“怎麽,月嬌,你有心事麽?”

紅衣少女緩緩道:“娘,我不明白,我雖然跟著你姓梅,但我必竟也是爹的親生女兒,她為何總是偏向三妹?你不是告訴過我,三妹並非爹與你的親生女兒,而是一位故人臨死前托付給你們的孤兒麽?爹為何反而偏愛她?這幻月宮主之位本該由我來繼承才是。”

李夫人臉上浮現出不悅的神情,道:“月嬌,不許再提這件事了。梅花門乃只有女子才能作掌門,你姨母只有兒子,這梅花門門主之位早晚都是你的,所以從小我就讓你側重修習梅花門的武功,好讓你將來把本門發揚光大;而你三妹從小專心修習你爹傳下的冷香宮武功,若以武功而論,你不是你三妹的對手。幻月宮主要領袖武林,武功高強是先決條件。”

梅月嬌冷笑道:“不,我偏要提,我就是不服氣嘛!娘,你不用把氣都憋在心裏,這裏又沒有外人,何必裝得這麽大度?爹憑什麽讓那小賤人繼承宮主之位?爹的眼中只有那小賤人,根本就忘了我才是他的親生女兒!娘,你難道真就咽得下這口氣?”

李夫人沒有言語,卻“啪”地一聲放下一枚黑子,目中閃過一絲怨憤之色。梅月嬌又道:“娘,我們該怎麽辦?難道就這麽算了?看著那小賤人在宮中頤指氣使、在武林中唯我獨尊不成?”

李夫人拈起一粒黑子輕敲著桌面,沈默了一會兒,緩緩道:“你放心,賈神醫說過,她絕對活不過二十歲。最多再過兩三年,她那天生的隱疾一發作——這宮主之位不就是你的了麽?你就當先將這宮主之位借給她兩年又有何妨?”

蕭雨飛憑窗而立,沈思不語。月光清冷,閑照滿庭落花。他的心情也如落花一般。

自知可情乃幻月宮主所扮之後,他就明白退親之事已更難。將來必是謠言四起,江湖中人必會說他貪戀權勢,背信棄義。這倒也罷了,但江湖中人必定還會說堂堂幻月宮主仗勢欺人、奪人之夫,那叫她如何承受?何況那時矛頭所指不僅她一人,而是整個冷香宮,他的父親與她的父親也絕不會容許。十八年來,他從未想過男女之事,活得是何等逍遙自在,沒想到初出江湖竟會立刻遇上一段如此不可抗拒的情緣。現在,灑脫的他已被情網纏住,無法脫身。

“師兄!”幻月宮主輕輕來到他身後,低聲道:“你已休養三日,毒傷已大好了。家父雖不在宮中,但我應先帶你去拜見家母。”

兩人默默地向“摘星樓”走去。誰都沒有說話,誰也無話可說。此時無聲勝有聲。月光斜射下來,將二人的影子時而重疊,時而分開。摘星樓在冷香宮的最後面,走了許久,方可遙望見樓內的燭光與窗紗上的人影。

忽聽有人厲叱道:“什麽人?”一條黑影從摘星樓頂躍起,在夜空中一閃而沒。隨即便見李夫人、梅月嬌沖了出來,從陽臺躍上了樓頂四處張望。蕭雨飛正要追去,幻月宮主神情一變已攔住了他:“不必了,追不上了。師兄,對不起,你且先回去,改日再去見我母親!”

蕭雨飛怔道:“為何?”幻月宮主急促地道:“今日宮中有異動,我母親必定正在氣頭上,你去了不太方便。”蕭雨飛見她神情緊張,點了點頭,轉身往回走去。

幻月宮主輕飄飄地掠上摘星樓頂,輕功之佳妙、姿勢之曼美比李夫人還要勝三分,垂首道:“娘!”這時早已驚動宮中暗哨,不少人立時便追了過來,李夫人面罩寒霜,冷冷道:“這裏沒什麽事了,各回各位!”轉身對幻月宮主道:“秋兒,你跟我進樓來,娘有話要問你。”待李夫人與梅月嬌下了樓,幻月宮主悄悄彎腰拾起一樣東西才又跟去。待三人剛剛進入“摘星樓”,便有一條人影鬼魅般掠上了樓頂,伏在瓦上偷窺,正是去而覆返的蕭雨飛。

只見幻月宮主垂首道:“娘,孩兒失職,竟會讓刺客來騷擾你。”李夫人沈著臉道:“這可見宮中防範之疏忽。”幻月宮主道:“今夜是可心與可思領班查夜,她二人心細如發,做事十分謹慎,想不到還會有刺客夜探冷香宮。”

李夫人道:“那就是有內奸。這人若非對冷香宮中機關陣法了如指掌,又怎能來去自如,徑直摸到我的摘星樓來?”幻月宮主還未回答,一旁冷眼觀看的梅月嬌忽地插口道:“三妹,聽說你的‘護梅使女’可情半月前失蹤了是不是?”幻月宮主道:“二姐懷疑她?她並非失蹤,而是小妹派她出宮辦事去了。”

梅月嬌笑道:“哦,是麽?三妹對手下弟子倒真是體貼得很哪!冷香宮從建宮之日起就從未有人敢越雷池一步,沒想到卻在你手裏開了先例。今晚之事若是傳了出去,冷香宮聲威掃地,三妹你臉上也不好看哪!”幻月宮主道:“二姐——今夜之事小妹確是難辭其咎,以後定會多加小心。”

梅月嬌道:“三妹,聽說蕭師叔的公子已到宮三天了,你為何不帶他來拜見母親?”她意味深長地道:“聽說,你還讓他進了男人不得入內的吟露園,於夜半無人時在溢香亭同你相見?”由於帶著面紗,瞧不清幻月宮主的表情,但她眼中神色分明一變,道:“二姐,你在監視小妹?”

“監視?”梅月嬌笑道:“多難聽的詞,我怎麽敢監視武林至尊的幻月宮主呢?只不過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,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”幻月宮主變色道:“二姐這是什麽意思?蕭師兄初來乍到,誤入了吟露園。小妹行得正,做得正,不怕任何人知曉,更不怕別人的妄加猜測。”

梅月嬌道:“好一個行得正,做得正!不知三妹有什麽事不能在大白天裏正大光明地說,非要到夜半無人時在吟露園裏同蕭師弟說。何況,久聞蕭師弟文武全才,品貌俱佳,乃是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——”

幻月宮主道:“二姐不相信小妹所言麽?”梅月嬌道:“我可沒說不相信你,只不過有點弄不明白而已。你要是心中無鬼,你敢發誓說你們之間絕無私情麽?”幻月宮主道:“有何不敢?”

梅月嬌又道:“那你可敢發誓,說見了蕭師弟以後你心中沒有對他動情?而他心中也未曾對你有意?”幻月宮主說不出話來。良久才道:“沒來由發誓做什麽?”

梅月嬌道:“你不敢發誓是不是?你就算可騙過別人,難道還能騙過你自己的心?”李夫人道:“秋兒,平時娘的教誨你都全拋腦後了麽?男女授受不親,你即將接任幻月宮主,行事更應分外檢點才是。你蕭師兄已是訂過親的人,不管你們究竟有些什麽,你豈可同他那般親近?”

幻月宮主垂下頭去,已無話可說。她原本少年老成,做事謹細,但這幾日來的行事,的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麽。

李夫人又道:“你蕭師兄已入宮三日,這三日來,你為何不領他來見我?”幻月宮主低聲道:“蕭師兄剛進梅谷就中了馬鐵蜂的寒血蜂毒,休養了三日,明日一早,孩兒就帶他來向母親請安。”

李夫人冷笑道:“馬鐵蜂只不過是江湖上的三流角色,竟敢在梅谷下毒劫人,是何等狂妄,你身為梅谷主人,竟會如此無用。”幻月宮主又作聲不得。她豈敢解釋那是自己一時興起,與蕭雨飛惡所劇所至?

李夫人看著她,眼中露出厭煩之色,冷冷地道:“你盡快將可情與這刺客兩件事查清,稟報於我。而你蕭師兄,我不允許你再同他單獨相處。”幻月宮主身子一震,緩緩垂首道:“是,娘!”

樓頂上的蕭雨飛一顆心頓時沈了下去,身子也是微微一震。李夫人又已發覺,沈聲道:“什麽人?”蕭雨飛見行跡已露,正要下去,卻又怕連累幻月宮主,正猶豫間,一只手搭上了他肩頭。他一驚,右腕閃電般地便去刁那人手腕。那人淡淡一笑,松開了手,道:“飄兒,是我。”

雲飄是蕭雨飛的字,若非父輩至交不會叫他“飄兒”,蕭雨飛轉過頭去,卻見一個灰衣中年人正向自己溫和地微笑,不由喜道:“大師伯!”

李嘯天朝他擺擺手,示意他不要出聲,長笑一聲,大聲道:“如雪,是我。”縱身躍入樓中。李夫人驚喜地道:“嘯天!”幻月宮主與梅月嬌同時叫道:“爹!”

李嘯天看也未看李夫人一眼,徑直走到幻月宮主面前,柔聲道:“秋兒,你先回冷香小築,爹有話要同你娘與二姐說。”無限愛憐地望著她柔弱的背影,長長嘆息了一聲。

李夫人氣得渾身都已在發抖。她知道,他一定又由幻月宮主想到了誰!十七年前,那人求他收留她的孩子後,就頭也不回地走了。他也是這樣無限愛憐地望著那個柔弱的背影,長長嘆息了一聲。而十七年後,這一幕又重演了。李夫人想到自己深愛著的丈夫卻至今戀著另一個死了十七年的女人,心中又是難過又是傷心,又是酸苦,又是忌恨。

幻月宮主走下摘星樓,走進月光裏。月光如水。

月光裏,桃樹下,有人在等她。然而,她卻似沒有看見,一轉身從另一條小徑走了,低著頭,走得很慢很慢。桃樹下的人沒有出聲,也沒有追上去。只呆呆地立在樹下,癡癡地瞧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月色裏,任繽紛的落花飛滿一身。

李嘯天對梅月嬌道:“阿嬌,你也先回房去,爹明日再同你談談。”梅月嬌一臉不悅之色,嘟著嘴下樓去了。

李嘯天轉身面對李夫人,平靜地道:“如雪,我們談談好麽?你我夫妻十九年了,我第一次覺得應該同你好好談談了。”李夫人流下淚來,大聲說道:“談?談什麽?談秋兒還是你的那個她?”

李嘯天一怔,怒道:“你在胡說些什麽?”李夫人咬著嘴唇道:“嘯天,我知道,盡管她死了十七年了,你還沒有忘記她,你還是那麽愛著她。你之所以對秋兒那麽好,就是因為你把她當作了葉秋煙的化身!”

李嘯天道:“一直把秋兒當作了秋煙化身的,不是我,是你!所以,我對她好你就嫉妒,你就懷恨在心。秋煙臨死時把秋兒托付給我這個師兄,至今十七年了,秋兒年齡越大你越嫌惡,因為她越長越象秋煙是不是?”

李夫人失聲痛哭道:“是,我一看見秋兒就會想起秋煙,心中就隱隱作痛,就忍不住厭惡她,但這能怪我麽?嘯天,你可知道我的痛苦?我們都已是十九年的夫妻了,葉秋煙也死了十七年了,你卻還在懷念她,愛著她,連給孩子取名也在紀念她,‘思卿’、‘詩秋’,你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麽?嘯天,天哥,你,你心裏就沒有我麽?十九年了,我梅如雪還不能取代她葉秋煙在你心中的位置麽?”

李嘯天心中一陣酸楚,頹然坐在椅上,道:“不錯,我的確還沒忘記秋煙,我忘不了。但在十九年前,她明確拒絕了我之後,我就死了心了,娶你為妻,從此一心一意地做一個好丈夫。如雪,秋煙已死,對她的愛已成過去,她的不幸是我一生的缺憾,你就不能容忍我懷念一個不幸慘死的人?這些年來我對你決無二心還不能說明一切?你又何必耿耿於懷?你,你竟是如此不信任我!”

李夫人一頭撲在床上,嘶聲道:“早知今日,何必當初,你既忘不了她,又何必娶我?”李嘯天默然無語,走過去,扶著她的肩,只覺心中十分沈重。過了半晌,道:“你既不相信我,我多說也是無益。”

李夫人拭淚道:“不是我不相信你。你若不是心中藏著秋煙,這些年來你為什麽總是偏愛秋兒?你為什麽要決定讓她的女兒來繼承幻月宮主之位,卻讓咱們的女兒受委屈?”

李嘯天嘆道:“你怎的如此不明事理?秋兒身世可憐,我如不多疼她一點又有誰來疼她?而之所以要立秋兒接掌幻月宮主之位,一來她本是上代宮主遺孤,二來你們梅氏姊妹就只生有月嬌一個女兒,她長大後自然要接任梅花門掌門之位,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,月嬌生來刁蠻任性,心胸狹窄,做事又三心二意,缺乏耐心與恒心,他們三兄妹從小一起習武,我都是潛心傳授,就只有月嬌武功最差,武功低微已難勝任宮主之位,更何況她遠不及秋兒寬厚仁愛,冷靜堅韌?”

李夫人咬著嘴唇道:“對,月嬌什麽都沒有秋兒好!在你心中,咱們的女兒永遠比不上她的女兒。她是你心中最完美的女人,她死了,她的女兒仍是你心中最完美的女人。你心中根本就在遺憾,秋兒再好也不是她和你的女兒,卻是她與月幾明的私生女——”

她話還沒說完,李嘯天已怒不可遏,喝道:“住口,你在說些什麽?誰是私生女?你——”他揚起右手一掌拍在屋中那厚重的梨木桌上,桌子頓時粉碎。袍袖一拂,轉身大步出門而去。只聽得他憤怒悲傷的笑聲從門外傳來,逐漸遠去。李夫人悲從心來,掩面而泣。

黃昏,夕陽已西下。

蕭雨飛佇立窗前,心事重重。整整一天,幻月宮主沒有露面。自聽了李夫人的話,他知道自己與幻月宮主之間的障礙已更難愈越。忽聽外面傳來許多少女的嘻笑聲,忙伸手卷起珠簾。只見可人,可心領頭,帶著十數個少女正嬉笑著往“吟露園”而去,每人手中提著一籃五彩繽紛的鮮花,連忙遠遠地跟了上去。

一花女笑道:“今天的花兒多好,可人姐,你聞聞,好香。”可人道:“這些花都是咱們用藥培植出的,當然特別香羅!”蕭雨飛仔細一聞,果然花香中夾著淡淡的藥香。可心道:“這些花兒再香也比不上宮主身上的那股香氣。宮主天天洗藥花浴,吃藥花,藥氣花香都被融入她真氣之中,只要稍一用力,便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溢出,比什麽都好聞。”眾花女到了吟露園,徑直上了一座假山,隨即失了蹤跡。

蕭雨飛悄悄跟了過去,耳邊還隱隱聽到眾花女的笑聲,卻就是不見人影。仔細查看了一下假山壁,往近地面的一處洞壁上輕輕踢了兩下,洞壁往後退去,露出一個通往地下的石階。他不及多想,縱身掠下石階,入了秘道,卻忘了關上洞口。蕭雨飛在黑暗中循香前進,大約走了半盞茶時間,眼前光線越來越強,終於一個拐彎後,眼前豁然開朗。他一步跨出洞來,頓時已呆住—漫山遍野開滿各種各樣的野花,有高過人頭的,有可沒人腰的,也有伏地蔓延的,有大如盤的,也有小似錢的,萬紫千紅,嬌艷無比,一眼望不到邊,竟是一大片花海,美得醉人,美得讓人忘記一切。

更令人心醉神馳的是,花中飛舞著無數繽紛的彩蝶,隱隱夾著女子的歡笑聲與流水聲。蕭雨飛許久才回過神來,向花海深處走去。遠遠的,他望見了那些花女,不,那不是人間的佳麗,而是來自天上的仙子,她們衣袂紛飛,在花叢中翩翩起舞。一條清澈的小溪蜿蜒流過花海,在一株巨大的黃桷樹下形成一個小水潭,小水潭被一塊塊精致的小石頭砌成了一個小水池,池中水清可見底。

花女們長發如波,用五彩絲線松松系住,赤著腳,露出秀美的足踝,圍著小水池歡快地歌唱著,輕盈地曼舞著,就如一只只彩蝶翩躚。她們眾星捧月般圍住了一位白衣如雪的絕代佳人,正是幻月宮主。

她依然輕紗遮面,坐在池邊樹下,脫下綴有明珠的繡鞋,將一雙秀足伸入池中,雪白的雙足就如兩團雪球似要慢慢融化在水中。她用一把木梳慢慢梳理著披散的長發,輕輕吟唱著山歌。她的美使整個花海花女們都黯然失色,在滿天夕陽下,一切讓人覺著是夢——幻月宮主柔和的歌聲就如來自九天外的夢囈,更使人銷魂:“夕陽下,三月天,梨花如雲柳如煙,對對燕兒繞畫梁,彩蝶雙雙戲花前——”蕭雨飛已瞧得癡了。

幻月宮主將木梳別在發上,褪下長紗白裳,露出裏面的素紗小衣。花女們已開始將籃中的藥花紛紛撒向水面,池中的水清澈得便如幻月宮主的眼睛,一眼可望到底,池底鋪著五彩的雨花石,水面在夕陽照耀下,蕩漾著藍紫色的迷幻的波紋。

幻月宮主慢慢松解小衣上的衣紐——蕭雨飛意識到自己闖禍了,自己竟闖入了同“斷腸院”並列為冷香宮禁地的幻月宮主洗浴的地方。他唯一的意識就是趕快離開這裏,但卻渾身酸軟,使不出一分力氣來。

驀地,就在這時,側後面一股淩厲的掌風襲來。蕭雨飛臨危不亂,一個“鐵板橋”放平了身子,淩厲的掌風擦面而運,一丈方圓內的鮮花俱都紛紛零落,連兩丈外那平靜的池面也漾起了微波。

這一來,驚動了眾花女,齊聲驚呼。幻月宮主身形一旋拾起地上長裳避在了可人、可心身後,閃電般地穿上,系好了腰帶。

只聽一人怒喝道:“好大膽的小子!”但他話未說完便住了口。只因面前這少年人竟毫無慚愧、驚惶之色,更無害怕、畏縮之意,不由一楞。來人正是李嘯天。

他本想單獨找蕭雨飛談談,未料蕭雨飛卻不在飄香別院。無意中聽見宮中兩個小丫頭在悄悄談論蕭雨飛去了吟露園之事,便趕了去,見那地道口敞開未閉,心知不妙,待出了地道口,果見蕭雨飛正在偷窺,心中不由大怒,未及多想便立下殺手。但蕭雨飛的武功與應變能力比他想象中要高得多,竟避開了這突發的一掌。他本以為蕭雨飛定會羞愧不已,立時叩首認罪,但他卻毫無愧意,依然平靜沈著,只一雙眼睛微帶羞澀和歉意,但卻坦然地望著自己。

微風拂過花海,花浪起伏。李嘯天緩緩揚起了右掌。蕭雨飛絲毫沒有避閃、畏懼之意,靜靜地看著他。他心中雖一怔,右掌卻依然毫不留情地推了出去。此時,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,要將這色膽包天的狂徒斃於掌下。這一切都在瞬間發生,眾花女連驚呼都未及發出,李嘯天右掌已推出!

卻有白光一閃,比掌風更快—幻月宮主已擋在了蕭雨飛身前。

眾花女“啊”的驚呼,幻月宮主踉蹌後退。蕭雨飛臉色大變,驚呼道:“師妹!”伸手欲扶,幻月宮主推開他的手,撲跪在李嘯天腳下,仰首叫道:“爹!你——先殺了我吧!”

李嘯天心中一陣絞痛,神色一片迷茫,恍若未聞。他腦海中呈現的卻是另一番景象。十七年前,也是這樣一個黃昏,這個地方,葉秋煙也是這樣跪在他面前,哭著求他放了那個薄情寡義的月幾明。說的也是一句“你,先殺了我吧”!她的眼神是那麽哀怨,滿含令他不忍拒絕的希望——十七年後,那相同的一幕竟又重演了!他看著女兒那雙含淚的眼,回過神來,撤回右掌,關切地道:“秋兒,快起來,讓爹看看你傷得怎樣?”

幻月宮主目中閃過一絲感激,低聲道:“多謝爹爹成全。孩兒的傷不礙事。”

遠遠的花叢中,李夫人梅如雪冷冷地看著這一切,眼中隱隱泛起了淚光。她緊咬著嘴唇,已咬出血來,她緊握著雙手,指甲已陷入肉裏。她當然知道她的丈夫在想些什麽,十七年前那個黃昏她偷看到的一切,她也永遠不會忘記。

終於,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也逝去了。只留下逐漸升空的一輪殘月照著這隨風起伏搖曳的花海。呈現出一種蕭索、荒涼的美來——淒清的月光下,幻月宮主遠遠向斷魂崖上奔來。崖高千丈,崖下已是春意盎然,崖頂竟還積雪未化。無數晚梅開得正艷,暗香浮動。快要上得崖時,她卻再也支撐不住,撲倒在地,雪地上濺上一口殷紅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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